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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雲卿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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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官署,我覺得日頭有些刺眼。

上次來時,滿城淒風苦雨,如今已恢覆平常,一派安寧祥和,我卻歡喜不起來。

從前以為元卿是男的,我對他便沒什麽特殊的情感,結果真相大白,她原是女子,一時間我就有些相惜之痛。

除去公主的身份,她的命途其實挺苦的。

生下來就沒了娘親,爹爹很快又做了皇帝,自然也顧不上她,想多見些世事,卻沒有她的去處,只能假扮成乾道,拋卻女子之身。

現在爹爹也死了,沒有顧惜她的人了,想來她回京後,就真的如她所說,招個駙馬婚配,餘生便在深宮裏度過吧。

想到一個原本應有廣闊天地的女子,最終泯然於世間,多少讓我不舒服。

何況還有很多事沒想明白。

不過眼前最重要的,還是得先吃飯。

我找了家看著不錯的酒樓,隨九枝點菜,九枝起初還大吃大喝,吃著吃著,忽然放下了筷子。

咦,才吃了一碗飯就飽了?不像你啊。

“雲卿,很可惜。”九枝忽然說。

“你也覺得?”我大感意外,我還以為方才屋中聊的,他一句都沒往心裏去。

九枝點點頭。“她若是男子,是可以做皇帝的。”

“你小點聲,”我忙說,“這是在外頭,不能隨便說這些。”

九枝立刻捂上嘴。

他說的有道理,雲卿還是元卿的時候,幾乎一己之力處理寧安的疫病,心思縝密,調度有方,無論是膽略還是才智,都絲毫不遜於大皇子。她若是男身,搞不好真的有希望繼皇位。

這一想,我忽然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,總覺得想通了一件事,但沒抓住。

吃過飯,走在寧安城裏,我還是心事重重。

這會子是傍晚,多數人正忙著歸家,有一對母子從我身旁走過,做娘親的走在前面,小孩子緊隨其後,他身上衣服破了幾處,臉上有土和淚痕,好像不久之前剛摔了一跤。

這孩子還在哼哼唧唧:“娘,我摔了,你都不管我……”

他娘親回過頭來。“你都這麽大了,摔一下怕什麽,娘總不能時時看顧著你,你要學著自己起來。”

“我身上痛,娘也不心疼嗎?”

“自然是心疼,”女子說,“但心疼歸心疼,你該靠自己還是要靠自己。”

“我長大了,遇到難處,娘也不管麽?”孩子仰著小臉問。

“那時娘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,就算還在,也未必在你身邊,”女子又說,“爹娘也許會給你鋪好路,會盡力護你周全,但你日後往哪裏走、怎麽走,就要看你的能耐了。”

孩子又想了想。“娘要我好好念書,也是這樣嗎?”

“是呀,”女子溫柔道,“要你讀書、求學,都是給你積攢些本事,你將來一定用得上,除非你不願意用。你不用自然也能活著,但那就不是爹娘期望你走的路了。”

我聽著,越走越慢,直至忽然站住。

“娘子?”九枝不明就裏,扭頭看我。

“九枝,”我也看看他,“我懂了。”

九枝要問我懂了什麽,我已經撒腿跑了出去。

一路跑到官署,守衛的玄衣軍兵士看兩個人飛奔而來,立時喝止。“幹什麽的!”有人拔出了佩劍,逼迫我停下。

“請大人速為我通報!”我高喊,“俱無山白有靈,求見寧安公主!我有要事!”

幾個兵士互看一眼。“胡鬧!”一人說,“殿下是你想見便見的?”

“你們剛剛見過我的!”我說,“我才出來不久。”

“沒有成命,我等並不管你是誰,”那人又說,“姑娘請回吧。”

“我——”

“叫她進來。”官署大門後,一個聲音忽然說。

門開了,兩名兵士護衛著一名男子,從門中走出。

“將軍!”門口的衛兵屈身便跪。

“都起來。”男子沈聲道。

他被稱為將軍,卻不著盔甲,而是一身墨色長衣,舉止溫和,面孔白凈,說是將軍,更像個書生。

我明白過來,他便是雲卿口中的謝守愚將軍,還以為他年紀應該不小,沒想到這麽年輕。

謝將軍看了看我,雙目深邃,直紮進我心裏。“這位便是有靈姑娘吧?”他神情倒是很和善,“總聽公主提起,今日一見,果然不俗。”

“我有要事對公主稟報,”我說,“若有冒犯,還請將軍見諒。”

“無妨,”謝將軍笑笑,“幸虧你來得早,不然我走了,你便只能殺進去了。我倒不擔心你進不去,只是我好不容易練出來的兵,還是得珍惜一些。”

我幹笑兩聲,把手背在背後。他目光如炬,早看出來我在手上結了印,他晚出來一步,我就要動手了。

“姑娘請便,”謝將軍讓出一條通路,“本來該陪你進去,可我餓了,要去用膳了。”

言罷,他大袖一揮,轉身便走。

……他跟九枝應該會很聊得來。

我三兩步跑進署內,按之前的路找到雲卿的居所,也顧不上敲門,一頭撞了進去。

屋內有兩個人。那個叫銜玉的正在為雲卿整理頭飾,看見我,四人都是一楞。

“混賬!”銜玉迅即拔出了一柄秀劍,“殿下所在,豈是你能亂闖的?”

“銜玉,沒關系,”雲卿按下她執劍的手,“有靈要來,隨時都可以來。”

“殿下!”銜玉擡眼看她。

雲卿笑著搖搖頭。銜玉瞪我一眼,氣鼓鼓地走了,隨手掩上門。

“落下東西了嗎?”雲卿問我。

“沒有,”我說,“我有事情想和你說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你回京城去吧。”

雲卿怔了怔。“我本來就要回去的。”

“我是說,你不是以公主吊喪的身份回去,”我望著她,“是以繼承皇位的身份,殺回去。”

雲卿瞠目結舌,好一會兒,又笑了。

“我一個公主,如何能繼承皇位——”

“若是尋常情況,肯定是不能,”我說,“但先皇是你爹爹,那便不一樣了。”

“……我不懂。”雲卿茫然道。

“我也是剛想通的,”我說,“皇帝不許你婚配,把你送出京城歷練,又叫這一帶最厲害的將軍看顧你,都是為了等他走後,由你坐皇位。”

雲卿眨眨眼,沒說話。

“你之前也覺得奇怪,對吧?”我繼續說,“皇帝死了,卻明令不可發喪,也不立太子,還提早把離他最近、最有可能繼位的大皇子支出去,我原先以為,他是要讓皇子們爭位,讓老天替他選一個最合適的繼承人,現在想來,沒有這麽簡單。”

我喘口氣,又道:“這出安排,有太多疏漏了,如果引發江南動蕩,怎麽辦?三位皇子自相殘殺,怎麽辦?朝中大臣密謀作亂,又怎麽辦?我想這皇帝必然不是這麽輕率之人。”

“那便只剩了一個解釋,”我說,“他真正期望能繼位的,這三位皇子,都不是。”

“所以你想到了我?”雲卿看看我,“但我是女子,不能做皇帝。”

“這便是關鍵所在,”我說,“若他要傳位與你,大臣們肯定會反對,表現得太明確,他死後難免會有人生異心,最終他便想了這麽個法子,既然是各憑本事,那你先殺回京城,你就多少算是名正言順了。”

“這還是有些牽強……”雲卿說。

“不牽強,”我強辯道,“不然皇帝為何將你托付給謝將軍?若是擔心你的安危,梧州又不是沒有衛所,離你還近,何必這樣費盡周折?你要是遇到危險,是謝將軍來得快,還是梧州的兵來得快?”

雲卿陷入深思。

“他叫謝將軍看顧你,是因為謝將軍是南邊最厲害的將軍,實質也並非看顧,是提前為你鋪路,”我又說,“你本就聰慧過人,離京這麽多年,也積累了見識,再加上謝將軍的兵馬,只要你願意,這皇位便很難旁落。”

雲卿想了一陣,忽然笑了。

“真不知該說什麽,”她說,“你來之前,謝將軍也剛剛與我說了這件事,你二人推測的,幾乎一模一樣。”

“他也想到了?”我心頭一亮。看來不是我一個人胡猜。

雲卿點頭。“謝將軍也推斷,我爹爹許是期望我繼位,才把身後之事做得這麽奇詭,他還給了更多佐證。”

“什麽佐證?”

“謝將軍派人多方打聽,發現他和我是最早收到密令的,”雲卿說,“我得知爹爹駕崩的消息,是在十六日,我二哥和弟弟都是十九日,大哥最晚,二十日。”

她頓一頓,又說:“但從距離上看,我實質距京城最遠,不該如此,謝將軍便想,該是密令在發出時,就刻意分了先後,確保我第一時間獲知。”

“這樣……”我想一想,“那就更明白了。”

“可是,為何要這樣做?”雲卿還是不解,“若爹爹想讓我回京城奪位,在密令上,不能寫明麽?”

“他就是要讓你猜,”我說,“一看你有沒有這份智慧,二看你有沒有這份決心,你要是猜不出來,或者猜出來但不願意,也就如此了,其他三位皇子又不是弱智,治國安邦的能耐還是有的,他們之中任一人繼位,對江山社稷都沒害處。”

我盯著雲卿。“所以,你願意麽?”

雲卿沒答話。她沈默良久,問道:“我能做麽?”

“為何不能?”

“從沒有女人做皇帝的。”

“以前也從沒有女人做玄師的,現在還不是有了?”

“不一樣的。”雲卿說。

“沒什麽不一樣的,”我說,“你爹爹都為你安排好了所有,在內有賢臣,在外有良將,你只要不犯糊塗,做個明君,不難。”

“但我……在朝廷裏是孤家寡人,”雲卿說,“我哥哥們都早有私下結黨,大哥更是樹大根深,沒有根基,我如何立足?”

“你爹爹繼位的時候,有根基嗎?”還好,之前大皇子和我說的那些我都記住了,“大臣們擁立的不是他弟弟?可他不還是當了皇帝?”

雲卿猶疑。我趁勢而上。“你本要為天下女子開科舉,要招女官,你爹爹是和你一心,但你哥哥和弟弟們呢?他們繼位了,還會做這些事嗎?你有抱負,你就只能自己爭取。”

雲卿擡起眼。她目視我許久,長出了口氣。

“謝將軍同我說,我離京前,爹爹曾和他秉燭長談,”她說,“那時我爹爹就隱約透露,要予我重任,但伴君如伴虎,不知他的深意,謝將軍也不敢接話,如今一來,倒是處處都對上了。”

她轉頭看看屋子北邊。“既然是爹爹想要的,那我便去做吧。”

言罷,她又看向屋門處。

“銜玉,”她說,“你在聽嗎?”

“屬下在。”女聲從門外傳入。

……原來她還沒走啊?

“速去通報謝將軍,請他傳令三軍,連夜拔營,明日啟程,進兵衍都!”

衍都便是京城。我看著雲卿的神情,心裏打鼓一樣,她一掃從前的溫和,隱隱露出殺伐決斷的意味。

而她下一句話,又把我嚇到了。

她轉向我,微微一欠身。“有靈姑娘,請隨我同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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